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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所踪的十三个月(2019)

一些来自于2019年的诗歌余烬。

睡歌(又名日神和月神的单身二重唱)

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我是

一阙打破的窗,偷眼望去

托斯卡纳的葡萄架拴不住日神的骏马

月桂含枝,腼腆收束的花粒在晨露中细啜

恍惚翻滚的念头誊写三两行的乐谱,芬芳香雾

代为即兴演奏,乐句匆忙中遗忘了喜欢的收梢

柔软薄纱沉坠中庭,很快

神明杜撰的暧昧景色空空


空空,空空,如果我舍身做一只鼓

或者我蹲下化成凋敝庙宇里的一口钟,空空

敞开我空空的头脑,空空的肚腹

赞颂、祷祝、信念、恶语、恨意是第一支军

他们经过,掠夺,纵火,争斗,在我一无所有的腹中

人人都渴望成为国王,进贡和税赋溢出有限的生命

但我的头脑只是空空


荒原林地是幻影,冰山雪岭是幻影

空空的钟鼓不设荆棘宝座

或可等待一只雄鹿的鹿角冲撞鼓面

以雄壮怒火注入激奋回响,钟鼓声里立起他的鹿群

他于是为自己戴冠,孤零零的蹄印

没有臣民的国王领着栖居于声音的臣子,隐遁密林深处

而我依然空空,空空


冰箱报警叙事诗

十点钟,冰箱报警,像勤勉的僧人

看见着火的寺庙,撞动大钟的绵延回音

我是半山上冲下来的救火信徒

蓬乱头发里养着半个梦,香甜飘忽

嘴角是梦里红烧猪蹄留下的爱吻

拖鞋互相甩着脸巴子

跌跌撞撞冲进冰箱的禅房


叮叮叮叮嗡嗡嗡

冰箱高喊萨满的咒语

身体里藏了一只公正无私的节拍器

匀称地分割警报空隙

在电气文明的面前,我活像个江湖庸医

八拍一个小节的望闻问切

堵不住病人孜孜不倦的哀嚎


“需要立刻进行外科手术!”

我掀开左半边冷冻室的肚皮,掉出一个保鲜盒肝脏

重重砸在瓷砖地面,没盖紧的盒子吐了一地南极磷虾

我摸着冰箱门的筋膜

鱿鱼浑身柔软,酵母菌或许已经在炎热中死亡

鸡翅梆硬,但水饺正粘作一团缴械投降


“立马追究事故责任!”

记忆回潮,我眼前蒙上灰暗

我是原告是被告是法官是陪审团

原告律师在我脑中喊,为什么

上次开膛破肚后不归位保鲜盒肝脏?

辩护律师辩护,为什么

被害人第一时间发出的呼救声没有得到重视?

父亲,母亲,其他在场人员的放任

才导致了冷冻室的生态灭亡!


我心惴惴,我心惶惶

冰箱门已妥帖关好

凄厉叫喊终迎来鸣金收兵

电子屏偏还留着报警字样

和家长的捉对厮杀就在此刻

门锁一转,我或许就要准备治丧


睡眠荒年

上眼睑与下眼睑间,衔着一张

瘦骨嶙峋的、干涸的河床

眉毛和眉毛的尽头,坐落着

一架荒弃于四二年的空屋

一点点夜的蓝,孵出无数勤勉蜘蛛

游走啊游走,到处张满视网膜

黑漆漆的窗帘、睡衣、躺椅,在网里

现出粗粝得连目光都被划破的轮廓

黑漆漆的卡尔维诺,叠住

凤凰里翠翠的摇桨吱呀


今夜,枕头颗粒无收

羽绒地里,倒伏着昨夜的秸秆

收割于昨夜北极星下,丢进一只火把

滚烫的梦点着了燎原的火

烘干一个潮湿的、皱巴巴的冬日

但今夜,今夜结出的豆荚干瘪

长着翅膀的嗡鸣,也会让它

跌落枯黄枝头,扑簌簌破碎

泥土轻得可以飘上天空

雨季和降水还在遥远遥远的半球

长久迷路


寄居太阳穴内的星官,拨开发丝

用蝙蝠的声音宣布:“这是一个睡眠荒年!”

吟游诗人们从北国赴约

琴声絮絮如月色,像丝绒手指

搓揉一块荒芜瘠薄的土地,搓出

湿润的困倦,在时钟曝晒下蒸发殆尽

直到——

东方山脉嘈嘈杂杂地亮嗓,到处抛掷

鱼线一般结实、站得住一串早莺的晨光

我便假装,自己还是一个好人,安稳无缺


珍波椰奶盖四季春

有谁,有谁要尝一点点

鲛绡与犀角,西王母赐下的不死药

灌成窄而长的香甜深渊

舌尖是一条被放生的粉红游鱼

撞破板书、唾沫、幻灯片的瞌睡渔网

撒着欢儿顺着长街一路奔逃

颤动于长长的队末

临渊,羡鱼


红茶奶绿乌龙四季春

通感无师自通,味觉忽然懂得识字

珍珠波霸椰果厚奶盖

唇瓣可分辨,每一个名字要接吻几次

甜蜜易得,却不能过度央求

因为我们只要尝一点点

就已然衣袍迎风、飘飘欲仙


一点点奶盖四季春

去冰,春天不像冬日凤眼含威

三分甜,瘾头需要一个甜美的借口

大杯,放倒后占据整张足球场

能将六百个诵读思想史、眼皮发黏的学生

从头到脚,浇灌一新

别忘记!要加一勺满满的珍波椰

牙齿做的虎头铡闻风而动

无穷尽切割,疯狂似越狱囚犯得到行刑

理智,幼小孱弱的理智

终于归位,并同晚课握手和解


客厅,一个陈尸地

戴领结的骷髅,从高到低

排满我的衣橱我沉重的木头衣架

染成桃红的亚洲象,两根滴血象牙

一边一只戳穿我的枕头我瘦小的单人床

我将自己安放在桌椅的缝隙里

压成打印店最便宜的八十克铜版纸

失忆的手指阅读键盘,顺便自学写字

我写relational power和institutional domination

往谁那里断章?阔如天裂的鸿沟

取来意义的泉水与行文的灰土,或可和泥补顺

权力在纸张的真空里体贴似我的至亲

真正的至亲则在客厅端坐,手握法西斯束棒

如热汤如感冒药如每日十点的入眠美梦乡

梦中我凄凄切切,全身遍缠红蓝引线

如同缰绳套住驽马咽喉,双头蛇交颈缠绵

一柄铁钳贴紧汗湿的手心,两根线一并剪断——

轰!

我畅快淋漓地死去,陈尸于祥和美丽的客厅


一个酸溜溜的妇女

一颗未熟的苹果

一粒未变红的杏

一瓣汁水淋漓的橘子

一小把青涩涩的葡萄

我的皮肤尝起来发酸

我的眉毛高耸着挑起两筐妒忌

我的眼珠转向里侧

我的眼白惊人地赤裸

记得戴上手套与面具

并在清晨来访

趁着话语还没有酿成果醋

趁着我的心尚能捧出一潭清水


爹的数量理应小于等于一

我最近总有种奇妙的感觉

就仿佛,就仿佛我的爹正在变多

妈妈说这和她没有关系

爹,都是自己噌噌长出来的

摊到我头上,纯属强制收养


这些爹四处收集儿子

像摩门教的传教士收集信徒

然而父子关系的市场上,儿子

这一珍贵的商品已然供不应求

爹们空手互博,遂发现对方

也有千分之一至万分之一范围间的可能

恭敬低头,管自己叫爹


好比一场所有爹对所有爹的战争

霍布斯在坟墓里拍手称妙

为他那自然状态竟能时隔几世纪,再次重演

一号爹说你吃一口饭必须嚼二十下

二号爹说你上街必须裙长过膝

三号爹四号爹齐声高呼:

给我热爱这片土地!并永远热泪盈眶!

爹如潮水,如十月钱塘大潮

携毕生功力狂奔而来

誓要占领每一个尚未成为爹的滩头


可要我说,这世界上的爹太多了

每个人都准备做爹

但每个人都同时是别人的儿子和孙子

爹是种即将暴跌的货币

发行得太多以至于要论斤交换

我想,理想状况可以这样

我们都谦卑一些、礼貌一些

尽量说话做事,都有个人样儿

一个和平的世界里

爹的数量理应小于等于一


十点五十三分,我不再是人

我摘掉茶褐色的羊毛卷

丢在茶水间

偶蹄目的羔羊们把茶水喝干

立着角质蹄像人那样走出

这是好事,他们说

羊毛卷让你的岁数

像一把小贩的秤;同样的货物

总能得到不一样的数字


街灯发绿;马路上

刚撞死两头斑马

红围巾是条长倒刺的舌头

她慢慢只剩下一张模糊的脸

哈密瓜爆珠和蓝风铃

谁更能使尼安德特人死掉

罐头金枪鱼,成排的

悬在公车的直杆上打转

今晚,他们被恩准

用六个小时保鲜


一头牛买了一头死猪的肉

一头斑斓的老虎

在剔牙缝里的一头蒜苗

屠宰厂中铺设冷鲜肉加工线

一个员工用爪子割开

另一个员工的咽喉

他俯下身,干渴地喝

只有在历史图册和教科书里

才见过这样红而滚烫的血


我脱下自己的人皮

它因失水而发皱

汞,铅,镉,锂,玻尿酸

一小滴刚变成人时流下的眼泪

这一神秘但有效的养护配方

来自做了许多年人的同类

多数已经死了;剩下的一些

在十点五十三分

也不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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