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我发现了轻重的奥秘

当一个人决定去看莫高窟

许多只长睫的骆驼

就会走入球幕和滚滚黄沙

再一遍

凿壁叮咚的造佛像者

虔诚地出现在圆木搭建的脚手架上

收获荣耀，以及我们的注视

如同看另一群骆驼

我没有见过汉朝节杖

但是既然他叫张骞，他手中就应当有

这样一根衰老的长棍

他忙碌地出现在书、画册、论文里

（包括本地传说）

面目各不相同，取决于化妆师是否愿意

将他的胡子贴得更为俏皮

但至少，张骞们目的一致地要让现代人羞愧

我们平均每两年更换一次雇主

和尚的行李推搡着胡人的肩膀

导演拨冗讲了一个玩笑，我坚持认为

和尚不会这样做，他明明

谨慎、安静，像那些日本游客

他即将在崖壁上凿洞

我仍然不明白在乐尊眼中

万道金光是怎样化为浩浩千佛

他看起来静止而惊愕，如同我昨天

透过后车窗，看到一只沉重的金乌坠进

阳关绵延的另一侧

啊，佛，官家的和百姓的

都这样造起来了，斑斓五彩的飞天

因果不塑金身，由泥捏作

他们的面孔时至今日氧化成黑

贵族环绕着佛塔，围成首尾相接的圆

如印度神话里衔尾的大蛇

忽然我的心里滚过一种妄念

偶像崇拜的激情在复兴燃烧

这是降灵吗？还是我在被一种精神

同化，被一种群体意识裹挟

我想高唱和落泪，为恢弘的千面神佛

为无边黄沙和无可触碰的时空幻想

但我忽又想起

假如一个修造的人

从最崖顶的石窟坠落又或者

在丝绸之路的险要处困死于干渴的崖壁间

壮美于他何益

他的骨灰经由时间打磨

可以轻如片羽，轻易地飞向

任何一个落泪的人——真的，就是那样轻

即使掉进我的眼睛里

我也会把它当成

千佛现世而有万道金光

其中那无心的一闪

工作，然后变成动物——【摸鱼】主题创作

在水库边摸鱼你要小心蛇

我斟酌一个问句像斟酌一壶酒

团团地晃动于肚腹间

羞愧翻滚欲潽，酒意浮升

——二三十年前我在水库边摸鱼

——夜间持手电，草丛簌动，穿长筒靴

——在水库边摸鱼你要小心蛇

我团团而勉强地吞落又吐出

择去不情愿的句号和犹豫的逗号

问句零落，布下数根飘摇无饵的钩

——竹叶青，蟒蛇，能想到的蛇

——摸上来的鱼挤挤挨挨占满一缸

——清蒸，红烧，赶不上死得快

碧茵茵的水面，一条盘卧满谷的大蟒

同时间沿车窗和公路窜游直去的

还有我和同事，两个反方向离开的人

——你见过鱼塘吗？

——我的好兄弟开了一个大鱼塘

——走吧，你肯定没见过

现在是星期一，是上班时间

现在有一条和工作毫无关系的泥巴埂

有一家公司付着这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工资

现在两个中年男人谈论一桩

让人在现实的鱼塘里划水、摸鱼

自己掏钱的伟大生意

年轻女人的在场不再是问题

写给摸鱼的私人注释

游鱼入网：

我工作

因为我无钱自赎

浑水摸鱼：

我假装工作

每日打捞自己而不得

西瓜霜的禁忌尚不明确

很难原谅

疼痛经七日反复却刺耳如新

如郑屠户马不停蹄地切了十斤精肉臊子

到头来仍要挨几醋钵的揍

小小的圆白疮面

不比碎米大

竟已早熟地掌握人世间

最凶悍的一桩酷刑

在唇齿喉舌的紧要处排兵布阵

断粮且绝水

逼得求和底线步步退让

连潇洒的一笑置之也不许人维持——

刺痛踩着每一次轻扯揭竿而起

药剂师怒目：戴上口罩说话

可他不懂我蹩脚的腹语

继而缓和语气：摘下，站远点说

很快我们掌握了读唇术的要义

又或者于他只是复习

钝痛声声磋磨

一桩和谐的交易就此降诞

我使用西瓜霜如酒鬼举盏不停

灰黄绿粉末一拥而上

以冰凉的薄荷疼痛围堵火烧火燎的旧疮

无辜的白日仍将升起

我也需持疮上岗

将新剩工作切成细细的臊子

不要一点儿责骂在上头

不要书写家乡

听我说！

让金黄的果实和洁白的花

得到自由

让春季和秋季

任意萧索

让每一座小丘和每一条纤细溪流

重归无名

让某几张凝固的面孔从相框里飘落

如释重负

让父亲、母亲、兄姊、师长、玩伴、萍水相逢和一面之缘

东流入海

让异乡同等的冷雨和南风

剥落伪装

让称量泰山之重的名字和轻似片羽的风骨

遍游九州

让边界

沉进地表

让目光

升上苍穹

让诗人

不要书写家乡

Dress code for love ¹

【一】

他们大可以对我搜身

遵照请柬，我没有佩枪

我也深知着装守则之于爱情的必要

因此两串或青或紫的淤伤分别佩于左右

对称如飘荡的耳环

为配得上黑衣和红唇

我的左眼瞳仁漆黑，眼结膜出血鲜红

系紧目光，最好是水手结

我生来就善于接受凝视

可以摆放在客厅、卧室或任何地方

【二】

他们总说，要剖开皮肉，受伤

迎接拳脚斥骂，跌倒，磕破额头

躲开砍骨刀，清理瓷器的碎片

宽宏地唾弃美狄亚，不齿于还击

拥抱破损像拥抱一位情人

含服热泪像含服一片吗啡

“痛苦会助你结珠。”

他们嘱咐，一张面孔假如清白整齐

便意味着愚昧无知

圣人受钉，圣女遭焚

崇拜和热爱需以进食的面目出现

而最优越的人总将武器代替餐刀

拳头代替口舌

“伤痕是被偏爱的特权。”

或许他们还编写珠宝专栏

我从上面学到：“女人适合珍珠。”

【三】

爱洛斯设下宴席，完人们鱼贯而入

关于着装的独到见解

将在血、生肉和断骨中产生

谁在长桌旁高声揽客

结串售卖一些莹白圆球？

仿佛一场即兴演出

传看、瓜分、试穿这鲜活的受难

座中仅有我一个女人

一枚搁浅的珠蚌

唯一盛装出席

唯一自佩苦难